老实说,关于为何要读小说,非文学系出生的我能说的很少,我想要讨论它,是因为无意中听到一位毕业于中文系的朋友说,他最近不怎么看小说了,主要在看政治哲学,他认为小说无法回答这世界的重要问题。刚好,我过去主要阅读社科书类,而近来都在看小说。
我觉得很有趣,主修新闻但兴趣在社会学的我,现在想要在小说寻找答案;唸文学的朋友,现在却觉得社科理论更能解答心中的疑惑。我想,或许是因为随着人生阶段的改变,内心追寻的问题不一样了,阅读兴趣也随之改变,那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我再想深一层,却不怎么同意朋友说的,小说无法回答一些重要的问题。
挖掘生活暗层人事物
我觉得,好的小说一直在回答重要的问题,只是所回答的问题,以及回答的方式不同。社科理论用理性冷静的语言分析经验世界,分析社会现象,厘清概念,拉开视野,提出新观点,试图寻求解决问题之道,或尽提醒之责。
小说陈述,却未必分析,分析不是小说的工作,小说是挖掘深埋在日常生活暗层的人事物,挖掘深埋在情感深处的不可说,挖掘人生深处的不可知,相对社会结构,它更热衷于处理生命。读者不太会期许它提供答案,虽然有些作家很努力寻找出口。
我也是在很久以后的现在,才理解“好的小说一直在回答重要问题”。和许多阅读者一样,我大概在十岁左右就开始读小说,并且像饿鬼一样“吞食”所有到手的读物。1990年代初,马来西亚正要迎接经济起飞的美好十年,但好书匮乏,无法提供精神饿鬼充足的养分。
可惜没有读到好的书
对于那年代的少年来说,书藉只有两处来源。一是中学的图书馆,二是市场大量廉价贩售的翻版言情小说。我的中学是怡保霹雳女中,女中历史悠久,图书馆藏书不少,不过在我印象中,无论我如何乱看一通,能看到比较好的作品多是五四运动后的中国作家,书都很旧,印象最深刻的是巴金和闻一多。
中学课本里收录了闻一多的一篇小诗《也许》,我非常喜欢,在图书馆找到一本厚厚的《闻一多全集》一口气看完。而14岁的我又如何懂得闻一多?根本搞不懂什么是爱国诗人,也不觉得必须懂。那时的我也不懂巴金,不懂得家春秋的叛逆,不懂得他的时代意义,只是狼吞虎嚥地吞食文字,感觉获得了什么,却说不上是什么。
期间还看了大量的言情小说、金庸武侠小说、张曼娟散文等。那种环境,没有人带着读书,你饿,懵懂无知的杂食,快速粗糙地消化,未消化完,手已伸到下一本。后来,到台湾唸书第一年,选修一位老教授的课,他要我们书写个人阅读经历。他看完所有报告后,在课堂上不点名的说,“有些同学很有阅读热诚,可惜没有读到好的书”。当下我觉得他在说我,现在我特别认同。
未能理解却深印内心
在一个好书匮乏、知识资讯不流通的环境里,读者是孤独的,能不能遇到解答重要问题的好小说,得要靠运气;能不能理解你读着的文字正在解答你核心的问题,得要靠知识的累积。但小说有趣的是,就算你未能理解,它还是会深印在你的内心,耐心地等你长大成熟,等你终于找到通过之门。这样的小说,在我心里有几本。
我忘了在那里买的,要不是金河广场的长青书屋,就是什么奇怪的书展,反正那大约是2000年左右的事。书商把一箱箱中国书拿出来大抛售,一本一令吉,我挑了很多,所有作者都不认识:王安忆、莫言、史铁生、冯骥才、陈建功等。现在当然知道了,一批经历文革的伤痕文学作家,但那时完全不懂,只因为太便宜。
我是在那堆书里读到史铁生的《命若琴弦》。《命若琴弦》说的是一个老瞎子和一个小瞎子在中国乡间翻山越岭游唱卖艺的故事。老瞎子的琴里有一个秘密,他的瞎眼师傅在他很年轻时告诉他,如果他能在有生之年弹断1000根琴弦,他就可以打开琴取出里头的密方,把眼睛治好。
从此,老瞎子心中埋着希望的火种,努力买艺,努力弹琴,天天一根根地数着被弹断的琴弦,终于在古稀之年,等到最后一根弦断。他心里的小火种烧成大火,赶到小镇的药局,请店员给他打开药方配药。店员打开琴,看了里头的纸,说,那是一张白纸,何来药方?
老瞎子瞬间萎靡,在大风大雪的店外发了几天呆。他想到小瞎子,振作了起来,回去寻找小瞎子。他说,他记错了,应该是要弹断一千两百根琴弦才对。刚遭遇初恋失败的小瞎子,伤心欲绝,发誓要治好自己的眼睛。两人继续上路,卖力游唱卖艺。
读完这故事,我逢人就把故事复述一篇,别人问为什么,我只说我喜欢。这故事留在心里很久,久到好像昨天才读过。
阅读理论却活得虚无
不知道为什么,年轻的我总是对相同题材的故事着迷,另一个相似的故事,我已忘了在哪一本书读到。故事说的是一个灯塔看守人,由于看守灯塔的工作非常孤独,他必须一个人长时间逗留在小岛上,所以非常寂寞。有一天晚上,他发现对岸城市有灯光在闪烁,一闪一灭,一闪一灭的,他读出那是航海人的灯讯,有一个人正在用灯讯和他说话。
他赶紧回应,对方也给予反应,自此,他每晚都期待彼方的那人,他的生命有了光,他一直不知道真相,作者把真相告诉了读者。灯的那头,是两个不睡觉躲在被窝里玩手电筒的小孩,妈妈唤他们,他们赶紧把灯灭了。
我喜欢这类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记在心里。后来,中间有很长的时间没再看小说,读女性主义、性别理论、左派理论、文化研究、政治学等,理论杂食一番,有了结讲/性别/左的视角,还是活得很虚无,但知识已经有所累积,也已懂得这两个故事要告诉我的事情。才发现,这两个短篇,谈得是很大的哲学问题,关于人的存在,关于上帝。
展演最深幽的不可知
今天的读书会,和学生讨论香港作家黄碧云的小说《七宗罪》。《七宗罪》是来自基督教里的七宗死罪,书里有七篇短篇小说,每一篇是一宗罪。黄碧云最后说,对于人的罪,上帝始终静默,一言不发,上帝也有罪。静默的上帝到底存不存在,她问读者:要不要相信有罪的上帝?
我们讨论这个核心的问题:这世界有没有上帝?如果有上帝,人自然有罪,也有可能被救赎;但如果没有上帝,人就不需要背负任何良知义务,宗教意义上的七宗罪也就不成立,除非触犯了世俗的法律,但人就虚无。上帝的存在不可由经验检证的,以上问题亦是无解,但至少,黄碧云说上帝的静默是罪。
同样的,史铁生也问了类似的问题:要不要相信琴里有药方?药方代表希望和目的,药方扮演上帝的角色,只是这上帝比较不虚幻。老瞎子最后选择向小瞎子说谎,是史铁生的答案。
要不要相信彼岸有知音?此篇短篇小说的作者不让灯塔看守人选择,却告诉了读者真相,彷彿把球踼到读者脚下:知道真相的你,会选择揭穿吗?这是一个好问题。在七宗罪里,欺瞒不是罪。
存在与不存在,信与不信,这些一直困惑我的问题,在小说里化身成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在不同的情景展演最深幽的不可说不可知。我经过30多年的学习,现在回头看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曾丽萍,毕业于新闻所,曾据任记者工作,目前在传播学院误人子弟。阅读兴趣包括城市、性别、现代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