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此素描由受访者琳达的友人沙迪,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按琳达的故事所描绘,本素描经琳达同意转载刊登。)

下午,只见琳达(Linda Iskandar)的额头全是汗水,身边带着两个12岁和6岁大的儿子。约访的地点距离她家约10分钟步程,在工作尚未稳定前,她得想办法把住家、孩子学校、工作地点以及管吃喝住行的基本设施,全都安顿在可步行的距离。偏偏在这座城市里,生活机能越高的住所,往往需要付出更高的租金。

去年8月,琳达只来得及抓了两袋行李,即带着两个儿子匆匆离开住家,还有那一段12年的婚姻。她的电脑、平板电脑、旧护照以及爱看的科幻小说,都一并滞留在家中,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当时,友人帮她们叫了部德士,把她们母子仨送到妇女援助组织的庇护中心,再由中心付车钱。

琳达全身上下只有15令吉,她担心孩子会饿坏肚子,匆忙之下,包包里还来得及塞进一条面包。后来,听友人说,上门向丈夫追债的人把家里值钱的物件挖空变卖,朋友只来得及帮她保住了一本旧护照。

“我受不了了,家里完全没有食物,当时我还有工作,可是却被迫辞掉。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有人经常出现在我家向我讨债,说我的前夫向他们借了一笔钱。他们还威胁我,若不还钱,就要绑架我的孩子。”

她曾待在妇女援助组织的庇护中心,也曾参与柏尼斯曹丽(Bernice Chauly)的创意写作坊。在《蒂娜的旅程》绘本推介礼上,她是家暴幸存者公开发言的唯一代表,除了分享自己的历程,还朗诵了一首诗歌。

“我不惧怕发声,大部分女人看似害羞,其实不是,她们是为自己的遭遇感到羞耻。可是,我们必须把这些事情(家暴)说出来。这种事情到处都有,但没有人讨论。我知道还有很多人正在受罪,只是保持缄默。”

琳达来自沙巴,45岁,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思路清晰,说话条理分明。她还有一把说故事的声音,语调有起伏,用词有画面,两个孩子特别喜欢听她创作的故事,还到处跟同学分享。她的幽默感伴随着爽朗的笑声,经常跟咖啡馆内的咖啡机蒸汽声混杂在一起。不过,外人或许很难想象,眼前的她跟过去判若两人。以前,她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从来不敢直视他人。

前夫不准我笑

传统价值观让她得长年忍受丈夫在语言和肢体上的暴力, “女人无论受过多高的教育,回厨房待住,服从你的丈夫,即使他是错误的。”那段期间,拒绝工作的丈夫,经常要求她向公司预支薪水,每次约两三百令吉,拿回家里后,他就一下花光。“我早已厌倦,可是我依然保持沉默。为什么?我也不晓得。我觉得很尴尬、羞耻。我曾向身边的朋友哭诉,可是她们都说,他是你的丈夫,你要听从他的话。这是我最常得到的回复。”

琳达曾在汶莱建筑公司工作近十年,从最低阶的资料分析员到成为公司代表到海外开会受训。回马后,她认识巴基斯坦籍丈夫,结婚生子12年。刚开始两人的感情甚好,在印度清真寺(Masjid India)经营摊贩生意,由于没有冷冻箱,每天凌晨5点,得拎着装有四只大鸡的塑料袋,从住处乘搭捷运到工作地点。

解冻的脏水就这样一路从塑料袋往下滴,两人也顾不了周遭厌恶的眼光,只管为眼前的未来打拼。后来,生意不错,挣了点小钱,丈夫打算聘人减轻工作,扩大生意,同时也想让她在家里待着,享受好日子。结果,却是噩梦的前奏。

丈夫疏于看管摊贩,生意惨淡,最终结业收场。后来,丈夫在秋杰路跟朋友租了半间店铺贩卖衣物,却不幸遇上火神,她还因此曾登上新闻版面。当时,琳达也不顾怀有身孕,跟工人拼命抢救店里的商品,不过,事与愿违,他们还是失去了所有。夫妻两人付不起房租,不断搬移住所,外面的工作条件恶劣,每天要工作12至15小时,丈夫找工屡屡失败,脾气变坏,关系也开始变质。

第一次家暴的画面,琳达迄今记忆犹新。2005年生下大儿子两周后,新手妈妈满心喜悦,想说跟丈夫儿子出门购物,享受天伦之乐。途中,她劝丈夫不要老是玩电话,对方突然转身用力地刮了她一巴掌,连眼镜都摔断在地上。她手里还抱着初生的婴儿,当下一点也不感到疼痛,只是觉得非常诧异,为何要受到这般对待。她原本想要到朋友家暂住,结果一回到家里,却被丈夫反锁,还没收了她的电话。

事后多年,她才开始回想,自己一直都在掩护丈夫,即使是被关在房门的那一次,她也一心想着,毕竟是家丑,不要太引起关注,连大喊救命都觉得羞耻。之后,她变得越来越沉默。丈夫每次数落她,嫌她长得丑陋,说她应该感到幸运因为他愿意娶她。丈夫的面子书从来都没有夫妻两人的照片,仿如他的世界没有她,只有跟孩子们的合照。她曾经要求分开,丈夫却对她百般威胁;每次她跟孩子说笑,他总是故意破坏气氛,不准她开怀大笑。后来,她被驯化得“很好”,成天挂着苦脸,见到外人尤其是男人时,都不敢直视说话,只敢望着对方的额头。

有次,她在上班途中被车撞倒,赶紧爬起来慌张地离开现场,还安慰肇事者说自己没事。她害怕一上警局,就会不小心把所有的事情抖了出来。过去12年来,她有意识地不报警,即使身体出现损伤,她要么用长袖遮掩照常上班,要么自个儿到医院检查。老板有时发现异状,她就编织各种理由打发过去。她最害怕的就是工作面试,因为老板总会问到家庭状况去。她还曾试过自寻短路,一心只想,若死后公积金里至少还有一笔钱留给丈夫。

跟许多家暴幸存者一样,她们能够万般忍耐,唯一的底线就是孩子受到威胁时。上门追债的人威胁要绑架孩子,她于是下定决心出走,到庇护中心求助。

厨房是天堂的模样

庇护中心每天进出的人很多,进来的人,有的带着四五个孩子来求宿,有的则孤身一人,她们遭丈夫踢出家门,与孩子隔离。至于出去的人,有的选择重回丈夫身边。她问,“你知道妇女来到庇护中心之后第一件会做的事是什么吗?”我摇头,她说:“睡觉。”她们任由孩子在中心玩耍,自己倒头就睡,沉睡的鼻鼾声此起彼落。长期受虐的妇女,不敢在深夜里沉睡,总是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放心安眠,也是琳达来到庇护中心所做的第一件事。过去她总是浅眠,担心不好的事情随时会在无预警之下发生。

其次,房间四处总会传来抽泣声,有的是把头埋在枕头里暗自哭泣,有的则是放声大哭。琳达抵步的第一天,不敢在儿子面前哭泣,独自偷偷走到后院大哭,责问苍天为何要如此对她。哭完了,才回到中心。

刚开始,琳达不爱跟别人交谈,就连庇护中心举办的瑜伽、手作课程,她也兴致缺缺;唯一让她眼睛发亮的,就是厨房。每当中心需要志工帮忙烹饪时,她总是抢先举手。“那个厨房几乎成为了我的中心。任何人若想要进来帮忙,我都会把她们赶出去。我要煮饭,我需要空间,(烹饪时)我必须移动得很快。”别人以为她发脾气,事实上,她一旦拿起刀子锅子,就会像她的奶奶煮中餐一样,在砧板上啪啪啪啪,动作利落迅速。

“我乐在其中,这里的厨房设备齐全,冰箱偌大,食物储备丰富,有很多鸡肉,所有你想要的香料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这里简直就是我的天堂,所以我把我身上的全部能量都投注在这里。”琳达说话很有画面感,看她欣悦地描述“天堂”的模样,跟家中空无一物的厨房,顿时形成强烈的对比。

写作课找回美好事物

琳达观察入微。起初,最令她不解的是,听着女人公开地数落丈夫的不是,有的甚至开始相互比较,谁的丈夫最差劲。后来,好友告诉她,她们敢于发言是因为一门写作课。出于好奇,她抱着尝试的心态加入写作课。好友已在中心待上四个月,人向来不多话,可是一到了课室,却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言,这点令她感到很意外。

写作坊导师柏尼斯请琳达自我介绍时,她尚未卸下防卫心,只是简短回答快速打发,“就像这里每个人一样,我跟我丈夫之间出了一些问题。”直至有次,她写了一篇短文,提到丈夫如何虐打她时,她发现班上的学员听她朗读时纷纷哭了起来。她心里一慌,“是我比她们都悲惨么?”可是,当她转头看到好友也哭得悲凉时,忍不住问好友:“我的故事你不都已听过了么?”她才开始稍稍意识到,书写的潜力和威力。

琳达恍如重返求学时期,每周下课后还得应付导师给的功课,如:你最怀念的童年时光、形容镜子里的你;或是,想象你背着背包站在小镇中央,你会……她说,这些题目让她暂时脱离了现状,回到几乎快遗忘的自己,想起一些美好的小事。“当你记起美好的事情,你会发现事情不会总是那么坏。”最近,她在某个国际社交网站成了网络编辑志工,在匿名的虚拟世界,她敞开自己,贴文分享自己的心情,还给世界各地的网友加油打气,吸引不少粉丝

“柏尼斯的写作课以后,我学会接受现实。她教会我们要爱惜自己。她问,我们喜欢自己什么?我想了想,幽默感。”年轻时,她曾在一家蛋糕店打工,也许门可罗雀。她笑说,那是一家令人沮丧的蛋糕店,她只好幻想自己身在好莱坞,每每走进一个客户,她都会从对方的一些特征幻想对方是某某大明星。她自己也没发现,这些年来,那个乐观开怀,充满幽默感的女孩都去了哪里?

离开舒适圈面对世界

重拾勇气的她在庇护中心只待了短短两个月半,就决定带着孩子出走,勇敢面对外面的世界。庇护中心越安全越危险,这里什么都有,她担心再这样待下去,会离不开这个舒服圈,儿子的未来更没有出路。出去以后,她找过无数的工作却不果。职场的年龄歧视,让她难以重当上班族;她试过问餐馆或便利店,但对方都以没有相关经验为由打发她。间中,孩子因思念父亲过度,乞求母亲重返父亲身边,她一开始不答应,后来为了孩子,即使明知不可能,还是决定尝试。

果然不出所料,这一回,还被打断中指一小节骨头,后颈也被摔伤。但她学会了报警,丈夫被送进监狱,她每天打电话去警局追问下落,因为丈夫曾扬言若出狱要置她于死地。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琳达前夫在访问的前一周,在狱中心脏病发猝死。她是他在马来西亚唯一的亲人,原本找到新工作的她,只好延后报到时间,耐住性子和情绪为前夫办理身后事。每次说到此处,她手握拳头,“什么?我心烦意乱,像他这样强壮的男人,竟然会因为心脏病而死去。这很恼人。他原本应该是被遣返回国,然后重新开始……可是,他竟然这样就死去了,真是不可思议。”

“写作课以后,(它让我意识到)事情已经发生。它会否再次发生,全看你自己。我选择不让它再发生,要向前看。这是一种非常非常自由的感觉。”访谈的两天后,她准备开始迎接新工作,是一份文职,她的老本行,工资不错,老板也乐意让她带放长假中的孩子上班。从琳达身上,更能深刻体会到,那些看似抽象的劳工权益及就职女性或单亲妈妈的权益,在一般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里,是何等重要的社会安全网,为他们提供基本且合理的工资,友善且人性的工作环境,以及公共托育服务。

琳达坦诚,勇敢是需要练习的,现在的自己还是会走一步退两步。她回想起,柏尼斯曾在写作课要求她们写一封信给5或10年后的自己。“我有很大的梦想。5年后,我希望能够拥有自己的生意,拥有一部车子,能够独立负担孩子的开支,有能力的话,还可以一起去旅行。我会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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