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族找到马共史 — 廖克发通往家乡的道路
廖克发
他出生于霹雳州实兆远,马来亚共产党最后一任总书记陈平的故乡。自小,逢年过节,家人都会朝一张祖父的画像祭拜,然而关于祖父的故事,却是家中难以言述的浑浊历史,谁也不愿提起。
他的祖父是马共游击队成员,父亲三岁时,家人听见三声枪响,知道祖父在家外被英军打死。自此,父亲对祖父完全没有一丝记忆。
廖克发毕业自台湾艺术大学电影研究所,以纪录片《不即不离》试图寻找父亲、祖父与自己的连结,进而挖出马来西亚官方历史遗忘的篇章。
他原本探寻一切和马共祖父相关的蛛丝马迹,最后却意外访问了散布在泰南、香港和广州的抗日老兵和马共成员。
然而,纪录片却遭大马政府以“对国家发展造成负面影响”为由,全面禁播。
对禁映感失望
对于影片遭禁映,廖克发感到非常失望。
“我一直以为能在大马放映,这是我对他们(马共)的承诺,如果可以,我会请他们来电影院看。”
“他们会在电影院受到掌声,那个现场感觉是不一样的。”
他说,受访的马共成员希望知道,当今马来西亚人如何看待他们。
这部约一个半小时的纪录片,是从60多个小时的历史素材剪辑而成。廖克发希望,马来西亚观众能以同理心理解当年参与马共斗争的人。
“我觉得是以不卑不亢的态度,去拍他们的故事,感受他们的感情。不英雄化,也不悲剧化。”
他向《当今大马》坦言,若祖父当年是帮英军对付马共的一份子,他也会拍这样的祖父的故事。他期待能有更多这类反思创作,提供另一方的视角。
《不即不离》的制作公司“蜂鸟影像”也在影片遭禁的消息传出后表示,该片并无意英雄化、或美化马共。
“马共的历史,是这块土地所有人的伤痕记忆……长久以来,我们欠缺了解,认识彼此伤痛的机会,不谅解就没有痊愈的机会。”
于是,制作公司通过网络突破封锁,在2月28日至3月5日期间,免费让马来西亚观众线上观看 。
不在家的父亲
曾在新加坡修读商业学系的廖克发,当过小学老师,后来毅然决定到台湾念电影系,拍出好几部获好评的剧情短片如《鼠》(2008)、《爱在森林边境》(2009)、《花开的夜晚》(2012)、《雨落谁家》(2012)、《一起去看海》(2013)。
他的电影总是关注移动的人们,如在台湾的东南亚移工,以及蓝领工作者的生活。
廖克发的作品曾获得金穗奖和优良电影剧本奖等多项荣誉,更曾入选侯孝贤导演创立的“金马电影学院”。
在其中一篇访问,他透露自己之前看侯孝贤的《悲情城市》时,觉得画面中一家人吃饭的压抑气氛,跟自己的家很像。
原来,廖克发自小和父亲疏离,到台湾留学后更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和父亲说话。而他那“不在家的父亲”,原来也有一个不在家的父亲——加入马共游击队的祖父。
因此,他带着摄影机回家,开始拍摄自己的家族故事。片中,他追访家人和亲戚,要他们分享自己的“公公”究竟是怎样的人。
“一开始我就是要找我的公公,大家说他是马共,但我不敢确定。”
从两张合照开始,廖克发从寻找缺席的父亲,进而挖掘出马来西亚建国前后那一段,在官方历史中缺席的篇章。
访问多位老战士
这部作品从构思到完成,花了5年的时间。导演远赴香港、广州和泰南访问多位老战士,让他们述说加入抗日军或马共的故事。他们有些在60年代遭遣返回中国,有些留在泰南和平村,也有些已回到马来西亚生活。
曾参加抗日救亡歌咏队的婆婆,依稀记得沿街卖花的那首曲子,“先生,买一朵花吧……买了花,救了国家。”
当时,参加抗日军以及之后走入森林参与马共斗争的许多人,未必深入了解左翼理论或共产主义,但却深深不满国土被外来势力侵略,以及种种的不公和压迫。於是,他们选择以自己相信的方式抗争。
对廖克发而言,用任何大历史叙述去讲述这些人的故事,容易陷入立场之争,而他恰恰就要避开这样的价值判断。
“我没有政治立场,也没想要说他们的政治立场是对或错,但他们相信某些事情,也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去做一些事,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尊严。”
“人的尊严是不能侵犯的……我想讲的,是这些一个个(在大历史下显得)很小的人,他们作为人的尊严。”
“我不想用任何大历史,或大的政治立场去套在他们身上。”
这些曾上战场的斗士,许多已经80、90岁,但他们在说故事时却像是回到年轻时代,仍然相信自己的付出能够改变世界。
奉献给革命的人
冷战的年代已然过去,世界局势大幅改变,马共斗争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了?他们还相信自己的斗争是值得的吗?廖克发说,他们不后悔做过这些事,就很了不起了。
“我不是历史学家,我不觉得我是在‘重写’历史。拍电影是关于怎么讲过去的人和事,以及它如何影响现在的人。”
“或者,现在的人知道了过去的事之后,能够得到什么。”
因此,影片并不以党领导为主角,也不以马共斗争策略或历史评价等切入,反而是关注这些有血有肉、曾经将青春奉献给革命的活生生的人。
甚至,有些受访对象也觉得好奇,认为导演应该去讲领导层或马共的故事,为何来采访这些小角色?
“他们背负的压力和苦难太大了,大到他们甚至觉得自己不是个人(而是从属于党的一份子)。”
“我们也都忘了他们是人了,一直用左右、对错、冷战(去分析他们)。我们都忘了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一样曾年轻过,为了很简单的理由去牺牲、参加(马共斗争)。”
“现在的人呢?愿意牺牲到什么程度?”
创作要克服恐惧
廖克发坦承,自己在拍摄之前,对马共历史所知不多。学校课本以官方历史视角将马共形容为“恐怖分子”;而在民间又因题材“敏感”,鲜少有人直接触碰;家族里的人,更不愿触碰那段痛苦的记忆。
而作为创作者,他越是要触碰禁忌课题,面对自己感到害怕或恐惧的事。他说,家人是他要克服的最大恐惧,要说服他们接受拍摄,说公公的故事,是个漫长的过程。
搜集资料期间,廖克发看了很多与马共有关的著作,包括回忆录和论文等。他也不惜砸钱买下不少珍贵的历史影片档案,只为让观者能真实感觉那个年代的氛围。
“活在那个年代和现代的差别很大,我要尝试营造那个年代的气氛是怎样的,我不能用这个年代的角度,去批判那个年代做的事。”
找到与家的连结
和不少留台生和华校生一样,种族政治阴影让去国的人对马来西亚保持距离,身份认同的扣问也久久不能解开。
电影的最后,廖克发和父亲到实兆远寻找父亲成长的家,但祖屋已经不在,周遭是满满的油棕园。“我都不知道(旧家)在哪里了”,父亲说。
父亲弯腰俯拾起地上的小树叶,凑近鼻子闻。这里,可能是祖父被打死的地方吗?片中,姑姑说,祖父以前偶尔回家时都会带她和弟弟(廖克发的父亲)去洗澡。廖克发也特意先让父亲看了这个片段。
“他(父亲)本来就觉得自己没有爸爸,(看了这个片段后)他的表情好像在告诉你,他突然找到和他爸爸的关系,连结就存在了。”
“找到连结,才知道自己活在这个地方。”
“我也在尝试找这个连结,否则,你和这个土地就没有任何关系。”
离开家乡近十年的廖克发,仿佛站在“不即不离”的距离,找到一条通往家的道路,过程未必顺遂无阻,却在点和点之间连起了一条绵延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