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分贝人生》的第4天,导演陈胜吉连剪接都没看,就跟着另一部记录吉辇河(Sungai Kerian)渡轮河殇的电影《9.13回家》,到霹雳巴力文打(Parit Buntar)拉电线。直到一个月后,他才有机会坐下来看。

我们现在院线上看到的91分钟版,自《分贝人生》在2014年赢获台湾“金马创投百万首奖”后,从故事大纲、分场、剧本,至少改了50几稿。单是让张艾嘉点头答应参演以前,他和编剧梁秀红两人就在短短两个月内,来回改了至少4次。

“我们想要呈现这座城市的无力感。”

陈胜吉在《当今大马》接受访问时说,这是故事本质,也是整部电影的大方向,却偏偏是早期刘德华在马新成立的公司表示有意投资时,最有意见的地方。“他们看到这个东西,就想要做。可是,想要改一些东西,因为他们觉得太灰,整个东西太沉重。”

在没有合约酬劳的情况下,他们来回修改剧本,期间故事原貌已面目全非,陈胜吉的编剧夥伴也换了两个,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投降喊退,徒留监制等人跟进。后来,投资方也觉得这样下去没看头,前后半年的磨合顿时归零,剧本又重新回到了陈胜吉的手中。

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版本,保留了最初的故事原型。这个坚持让《分贝人生》赢得了第20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新人奖、最佳影片奖和最佳摄影奖,还入围了金马复选等荣誉。

凝视荒谬是日常

回想当初,创投的百万奖金折合成马币、扣税后才不过8万多令吉,距离电影开拍的预算还有一大段距离。既然太灰暗的电影难找投资方,为什么那么执着要描述城市的无力感?

“我相信有很多从外面读书回来的人,回到这座城市时,都会有不适应的感觉,觉得很陌生,就是有一种外来者的感觉。”他来自彭亨,念书和工作曾在不熟悉的吉隆坡待上一段时间。城市总是有一种把人训练成适者生存的魔力,还未出国念书以前,他觉得这座城市的一切,看起来理所当然。

“它就像温水煮青蛙,一直在温水,你怎么会察觉那是一个温水叻?”这让人想起干枯蓄水池里的青蛙(还是蛤蟆?),逃不出偌大的蓄水池,久而久之,青蛙以为自己不需要水。

后来,从台湾艺术大学毕业,数年的异地生活,像是在他的黑色粗框眼镜外,加了一片滤镜。2013年回马那一年,原来介于陌生与熟悉的城市,透过他的镜头,折射出来的尽是拒绝视为理所当然的光怪流离。

“出去之后,有很多思维和感受变得不一样。再回到来,发现这个城市到底怎么了?这个国家很多东西到底怎么了?它没有错,所谓的‘怎么了’,”他稍停顿,“用一个很怪的方式继续营运。我当下觉得那个‘怪’特别强烈。”

剧情开始没多久,阿强(陈泽耀饰)和妹妹(陈彦文饰)就在某个转角被车撞后逃,台湾《放映周报》的翁煌德,在“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观影后,跟中国观众问了相同的问题:你们怎么不去报公安?

游走在上下阶层之间的社工小川(颜薇恩饰演)到警局保释阿强出来后,只见玻璃门上贴着:“Polis dan masyarakat berpisah tiada”(警民同在)。我们早已对周遭张贴的大小官方标语无感。找警察没有用,是居住在这座治理失灵的城市的人们,长年累月领教的重要道理。这一切的发生与后续处理,理所当然。

“因为我们麻木了啊。我很害怕麻木,所以不断用自己的片子里面的一些东西去提醒自己。”

所以,他想要趁自己对眼前的不合理还有一些知觉的时候,记录下来。

“当下我还是有知觉的时候,我就想要把它写下来。可能,我也是会没有知觉的一天。这可能是五年、十年后的事了,那时候再拍商业片吧。”

为什么谈制水?

患有精神疾病的单亲妈妈(张艾嘉饰演),在男人缺席的家庭里,靠着以件计费的车衣家庭工,独立抚养身份不明的妹妹,还有辍学的阿强。妹妹车祸逝世后,因无父母出示报生纸,一直留在停尸间,而展开了阿强四处凑钱救人的荒诞剧目。

“大家都在讲这部电影在谈贫穷,没有啊,它就是马来西亚大环境底下的一个人小人物抗争。”

从电影制作花絮到此刻,他老是强调电影所能承载和传达的不只有单一讯息,他也不想这部电影只被定格在某个特定面向上,于是解释时也会自我推翻或延伸,“也不一定是抗争,而是面对这样的环境,你怎么去生活、生存,怎么去面对各式各样的荒谬与不荒谬。”

“我为什么讲制水?因为我觉得这座城市很荒谬啊。”

那一年刚好是2014年年初,雪隆一带实施不定期轮流制水,人们过着两天制水两天复水的日子。当时陈胜吉其实并不在马,有次他在姐姐于吉隆坡的三层排屋的厕所,发现里面装着十几桶水,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就成了贯穿《分贝人生》的主题。

“我吓到……它看起来跟你一般想象的那种不是很有钱的家的水桶是一样的。”他说着说着,语气转急促,“你懂吗?到了某个点的时候,大家缺的用的是一样的,这个很妙。稍微经济能力比较好的,和经济能力比较不好的,他们需要的东西都是共同的。”

底层社会:活着就有出口?

资源分配不均造成阶级差异的两极化,反复以对比的形式出现在电影中。比如,议员高级住宅与木屋拆迁和人民组屋、专用水车和排队拿水、豪华自助餐与嘛嘛档、整个蛋糕与红鸡蛋,还有政府医院、停尸间、监狱和警局等公家机构,如何与在关键时刻急需社会制度支援的底层社会形成尖锐的对立,陷入毫无出路、恶性循环的退路。

毫无曙光的退路是大部分观众感到沉重的主因,但似乎跟《分贝人生》海报上正能量满满的字样“活着就有出口”有些出入。

他总爱跟演员聊天,无论演员角色轻重,那是一个创作者采集故事的方式。有次他拍短片时,跟一个在剧中完全无对白的六十几嵗阿姨聊天。

“她说,她一辈子都在换地方住,以前是因为战争,日军来袭开始逃亡,一会儿投靠姐姐,一会儿投靠哥哥、阿姨,一直换地方。”

后来,阿姨在吉隆坡落脚,丈夫离开她,单独抚养几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40来岁,脚因受伤长年在家。她想过做生意,但资金周转困难,没成。她想要孩子成龙成凤,也未能如愿。一家人的困顿和命运周而复始地在世代之间重复上演。

他自嘲自己当时很天真,主观认为下一代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突破世代遗传下来的困顿,扭转命运乾坤。“后来发现不是,他们的生活环境有太多太多事情要去忙碌,待他们解决完后,可能你的人生已经过了一半。”

那次对阶级流动的反省让他印象特别深刻,也成了张艾嘉在剧中的原型,至于介于正常与不正常的精神病母亲,则是来自饰演议员朋友的张水发亲身经历的启发。

面对底层社会的繁杂多样,强调真实的他如何避免污名、刻板化这些小人物的形象。他说,在设计每个电影人物时,他念玆在玆的事情是:每一个人都是大环境下的苦难者,大家都会以自己的利益为优先。例如,印刷厰老板征收昂贵费用是为了让唐氏症的孩子过更好的生活,自己最终也会跟别人一样撞后逃而无故他人死活。

“这是很正常的。如果有天你的家里有事,你一定会以你家里为优先。” 《分贝人生》没把人黑白好坏简易划分,在网咖的混混粉肠哥从钱包掏出仅有的大张钞票作为帛金,“大家觉得他是一个坏人吧,可能大家对流氓、小混混、啦啦就是那个印象。他却是唯一一个对妹妹死亡付出了一点温暖。”

“当然也很害怕,尤其是刻板印象这件事情。” 访谈里,他经常会用“很害怕、很恐怖”,浅易了当地直接表达他对事物的感受和立场。他说,刻板印象有时候也未必来自电影本身,而是观众从自身经验去观看世界的既定印象。

他直呼两次很难拿捏,边大笑:“你能做到的事情就是,一直把剧情做得很精彩,让大家忘了这些事情。所以,你会看到阿强很忙很忙,又来又来又来,做么这样忙的,因为就是要撇开这些刻板印象。”

MH370与土地关怀

11年前,陈胜吉曾在讲座上问蔡明亮,为什么一直创作孤独。那一年,蔡明亮执导的《黑眼圈》经电检后终获在大马上映,说的也是一个外来者的故事,贯穿其中的命题是烟霾,发生在吉隆坡市中心一栋巨大的废墟大楼里。

陈胜吉在另一个访问说,他后来似乎也开始明白,长年专注在同一命题的必要,那他的创作主题是什么?他直说,“我不知道,我还在找。就目前来看,可能都是跟社会环境和土地有关,一些民生问题。我自己是这样想,自己还在摸索。”

像与制水发生在同一年的MH370飞机失踪事件,是陈胜吉有意识地要摆入电影的元素。他说,虽然按照电影故事本身,即使抽掉了这一段,其实也言之成理。“这部电影根本不需要有这个,也可以撑起剧情,但是我太想要这个东西了。“

“因为,我觉得没有人去记录这件事,我很想将这一点点东西拍下来。”

同一件事情,不同位置,每个人的观感就会不同。他在书写的时候,他知道对这些受难者的家属来说是一件重大伤痛,但是对所有关注的人来说,它可能不过是大家茶馀饭后的休閒话题。

拍完《分贝人生》之后,他有次在路边拍片时,偶遇7年不见的阿姨。虽然心里忐忑,担心没话题可聊,但他还是跟阿姨约了碰面聊天。三四年前,年纪尚轻的表弟因车祸过世。陈胜吉问阿姨是否释怀了,阿姨点头。事发当晚,阿姨也是晚上接到电话通知,赶紧从居銮往槟城去,中间急救了很长的时间仍然无法幸存。之后,她终日失眠,每晚都很怕接到电话。每次电话一响,她的心都会直坠落地,仿佛不幸的事又要降临。直到MH370事件爆发以后,她才真正释怀。

“她会觉得,MH370在飞的时候,说不见就不见了,至少她还可以看见孩子在医院的全貌,为他办一场葬礼,但是MH370连一个祭拜(受难者)的位置都没有。她觉得有人比她更难过,自己不应该太难过,于是就释怀了。”

当中的一些真实情节其实与张艾嘉的境况神似,他说,虽然当时已拍完《分贝人生》,但是遇上阿姨却让他更笃定当初的坚持。“一个家庭的大事,放在社会之中,它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因为还有更大的事情发生在那边,不会有人理会你这些人的感受。”陈胜吉说话有时候像个剧本,对话的画面跃身于现实中,让人身入其境,鸡皮疙瘩掉满地。

下篇:为何陈胜吉选择富都(Pudu),或称半山芭作为《分贝人生》的场景?为何他坚持不要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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